今年初,好友伊永文来舍下,将他刚出版的《古代中国札记》的样书送我一部,打开这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著,我立刻被书中的文图所吸引。三年以前,作为责编,我曾组织过《中国人的闲情》一书,其中就收有伊永文“谈吃”的多篇随笔。那时,他的这部《札记》尚在写作中,不过有些篇章已在海内外的报刊上陆续发表了,其反响也不错。现在,中国社会出版社一次推出冯尔康和伊永文两人的四部随笔著作,编成《古代社会生活丛书》,这一举措在当前的出版气候下,既叫人刮目相看,又叫人钦敬不已。这也说明,伊永文在研究古代笔记小说的同时,20年来他的专注性的历史淘金,终于获得了一点成果。
这种成果当然来之不易。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尘沙中,自80年代初,他就在淘沙取金的历史戈壁上只身上路了。20多年来,他将一生中最美好的中青年时代,全部都投入在开掘古代文化荒漠的孤独寂寞里。70年代末80年代初,伊永文供职的那家杂志社,同寅中走出了好几位领导干部,唯独伊永文自己在开掘文化的苦心孤诣里踽踽独行,我行我素,一心要在笔记小说和文化寻金中寻找和重塑自己。如今伊永文的成就到底有多大,我无法断言,但我知道他用青春和岁月铸就的几部专著,使他至今痴心不悔。在清贫僻冷的路上,他还要走下去,还有好几部书等待着他最后的润色和成稿。
大约在300多年以前,来中国传教的意大利人利马窦写过一本《中国札记》,他记述的是他来中国所见所闻的一切。如今读到伊永文的《古代中国札记》,令我想起了和徐光启一起将《欧几里得几何学》译成中文的利马窦。如果说西学东渐是一股历史潮流的话,那么自利马窦和徐光启的合作译书起,这股历史的潮水就开始涌起了。然而封闭的狭隘的明神宗万历朝并没有抓住东西方文化撞击所赐予的机遇,甚至连利马窦所奉上的自鸣钟,非但没有让那位庸俗懒惰的皇帝警醒,反而在昏慵与无为的路上继续去做着他无聊而空虚的帝梦。于是这个王朝必然要衰落和覆灭,不灭亡连天理也是不容的。我读伊永文的《古代中国札记》,为什么会联想起利马窦来呢?原来伊永文的这部札记所记述的多是古代中国(宋元明清)的科技和文化方面的珠翠。中国古代也不乏一些科技发明突出的实例,仅以伊书为例,宋代的暖水瓶、明代的“高尔夫”球,更古时的厕所与便器之类等等,和一些杂技玩巧一样,虽然发明出来了,但最后都成了王公贵族独享的奢侈物,而对于推动科技文化的进步,却鲜少发挥更大的作用。当然,伊著作为历史文化随笔,他没有去探讨这方面的问题,这只是我的一点读后感。伊书的重点在于展示他的考据式的发现,尤其在科技史和文化史方面,做了较多的史稽勾沉。像记述于《夷坚志》中的暖水瓶,伊永文发现后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近一步考察了同时代的瓷窑,同时代的绘画、题咏,以及近年来出土的墓葬物和墓画,由此证明了宋徽宗时代的暖水瓶,也由双层玻璃制成,而且也内涂水银,从科技史的角度说,无疑是现代温水瓶的最早雏形。
对本可以做考据性文章的题材,伊永文却以随笔的形式撰出,整部《古代中国札记》共约21万字,由28篇这类随笔构成,这就使很严肃很枯燥的题目变得活泼轻松起来,从而引发了大众读者的兴趣。引发读者兴趣的,还有本书精致而博集的插图。这些插图全部辑自古籍文献,是伊著随笔和专题的很好的补充,由于插图的精致新颖,尤会引发读者的逸趣。像古时的商标和招幌、古代的浴池、理发,以及严刑拷打、宴席、杂技、出猎、迎神赛会等,这些插图为读者洞开了古代中国人生活实现的一个奇妙而真实的世界,而我们的祖先就曾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过。读了伊书的流畅的文字与优美的插图,我才感到此书之来之不易,的确是从历史的尘砂中持久淘金的结果。
进入90年代,书界关于古代文化的研究已有些升温,但以毕生精力进行此项研究的仍然不多。有些研究者,由于他们所解释的内容离开我们已很遥远,他们有时能得到别人的理解,像冯尔康、伊永文(也包括邓云乡先生)他们那些深深地刻下了历史印记的书籍,其实在中国的古代却是有悠久的文化传统的,如《东京梦华录》《燕京岁时记》《洛阳伽蓝记》等,这些历史留下的佳篇宏构,正是中华民族宝贵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在现今将它们承继下来,并给予充分的重视和研究,正是当代文化学者的一代学术使命,任何贬低这样的学术研究,不仅是一种短见,也是荒谬而可笑的。
历史的烟尘是可以通过学者的努力吹散和拂去的,正如在荒野的尘砂中经过千筛万沥可以淘砂取金一样,在漫无边际的史籍中勾沉俯拾,总会有无数闪光的金粒撷之入怀的,它的收获虽令人神往,可它的艰辛又令人却步。这样说来,伊永文的这本书就更加弥足珍贵了。